?2009年,哥本哈根世界氣候大會上,中國政府承諾“到2020年單位GDP二氧化碳排放比2005年下降40%~45%”。媒體報道稱,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會上問過中國企業家代表團成員萬科董事長王石“這個目標能不能達到”,后者確定“可以達到”。
王石的信心被認為有據可依。國際能源署指出,建筑能耗占世界終端能耗總量的35%,是最大的終端用能部門。中國建筑耗能盡管在全社會總能耗中的占比并沒有準確說法,但業內專家們普遍測算,目前全國終端能耗中建筑耗能占20%~26%,較改革開放之初的10%上漲了約1.5倍——作為全球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萬科也被認為理應承擔相對應的節能責任。而能源界多年來的研究和實踐表明,建筑節能與工業、交通等領域的節能相比,潛力最大、最易產生效果。
但這不意味著建筑節能容易實現。國際環保組織自然資源保護協會不久前出了一份62頁的報告《用對標與公示撬動建筑節能市場——紐約等城市國際經驗的啟示》,發現搜集公共建筑能耗數據是一項難以完成的任務,搜遍網絡,結果寥寥,只能在報告中呼吁用公示等手段來推動公共建筑的節能減排。
這番看似沒有直接關系的報告,不小心擊中了中國公共建筑節能工作的軟肋。
(一)控制建筑能耗增量的壓力
“建筑能耗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我們未來是否會遇到能源危機。”原住建部副部長仇保興在2014年兩會上的發言讓建筑學界人士深以為然。
由于國家發展程度和模式不同,美國、歐洲、日本等發達國家建筑能耗占終端能耗的比例近40%,而中國則是工業能耗一家獨大,占社會總能耗近三分之二。清華大學建筑節能研究中心發布的2014年《中國建筑節能年度發展研究報告》顯示,2012年中國建筑總能耗為6.9億tce(噸標準煤),占全國能源消費總量的19.1%。“從人均消耗量來看,一個中國城鎮人口建筑運行消耗的能源僅為美國人的1/7。”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建筑節能研究中心主任江億說。
美國促進節能經濟委員會(ACEEE)發布的一份《2014年國際能源效率計分卡》顯示,與德國、法國、西班牙、巴西等其他15個經濟體相比,中國的住宅每平方英尺(約合0.093平方米)的能量消耗更少,建筑節能單項在16個國家中排名第一。
但是,現在建筑用能少,“反過來也說明增長的風險非常之大。”江億說。
2014年7月8日在北京發布的《BP世界能源統計年鑒2014》顯示,中國2013年能源消費占全球消費量的22.4%、全球凈增長的49%,仍是世界最大的能源消費國。在工業制造端的能耗仍然面臨增長壓力的情況下,“如果建筑用能也跟著漲起來,總量控制將面臨巨大挑戰。”因此,江億強調“必須維持建筑的低能耗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
然而,快速城鎮化中的中國已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建筑市場,每年新增城鄉建筑面積達20億平方米。在約460億平方米的既有建筑中,260億平方米的城鎮建筑大部分為高耗能;200多億平方米的農村建筑面臨商品能耗持續增加、生物質能使用量快速減少的問題。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建筑能耗總量增長不可避免。
按照中國安全和科學的能源發展規劃,清華大學建筑節能研究中心測算,到2020年中國有把握可供應的能源總量約為40億tce,綜合平衡工業、交通的用能需求和發展,建筑運行用能上限只有10億tce(2012年中國建筑總能耗為6.9億tce)。
快速增長的用能需求和有限的供應,使得建筑節能壓力尤為突出。
“控制總量大家都認可,最難的是怎么控制。”中國建筑節能協會副會長林海燕說。
多數建筑未達國際節能標準
眾所周知,目前中國建筑用能中十分突出的問題是能源利用效率低,與相同氣候條件的西歐或北美國家相比,中國住宅的單位采暖建筑面積要多消耗50%~100%的能量,而且舒適性較差。與發達國家相比,公共建筑能耗也比較高。
此外,建筑圍護結構傳熱系數指的是建筑通過墻體、玻璃等圍護結構傳遞熱量的指標。這個系數越大,能量傳導越多,建筑的節能效果越差。國外主要發達國家的各項建筑圍護結構傳熱系數的標準比中國低。按照采暖度日數相當于北京地區的美國和加拿大來看,北京的屋頂傳熱系數是加拿大、美國的3倍,外墻傳熱系數是加拿大、美國的2倍,窗戶傳熱系數是加拿大的11倍、美國的15倍。可見中國建筑節能標準較低,未來仍有很大提升空間。
而公共建筑又占了建筑能耗的大頭。早在2007年,住建部就披露了一堆數據:國家機關辦公建筑和大型公共建筑年耗電量約占全國城鎮總耗電量的22%,每平方米年耗電量是普通民居的10~20倍,是歐洲、日本等地同類建筑的1.5~2倍。
像這樣一針見血的官方數據,在各類文件、報告中還有好多。從1996年到2011年,我國公共建筑總面積從27.6億平方米增長到79.7億平方米,單位面積能耗從62.0kWhe/m2增長到了75.7kWhe/m2。從第十屆“清華大學建筑節能學術周”上發布的《中國建筑節能年度發展研究報告2014》中的這組數據可以看出,隨著我國城鎮建設的飛速發展和經濟水平的提高,公共建筑總面積和總能耗也呈迅速增長的趨勢,成為建筑領域里的耗能大戶,如何推動公共建筑節能成為建筑節能工作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
(二)“節能建筑”不節能的怪相
然而,在國家大力推動公共建筑節能的同時,公共建筑的能耗卻居高不下。
近年來,很多節能空調、熱泵等新技術、新工藝應用于公共建筑,力求達到提高能效、減少能耗的目標。但是,節能效果卻并不理想。我國有不少地方建設的節能示范樓或者低能耗樓的實際運行能耗卻高于同樣功能的一般建筑。包括獲得LEED認證的綠色建筑中,也有相當多建筑的實際運行能耗也高于同功能的一般建筑。歐美近20年建設的新型商業建筑采用了很多高效節能技術,其中相當多的建筑實際能耗也高于同功能的一般建筑。
一位知情的業內人士透露:國內某高校參與修建的節能示范樓,剛建造時許多專家、許多企業擠破腦袋都想參與進去,以能參與該項目為榮,哪怕沾點邊也行。盡管該示范樓建造面積不大,但是采用的新技術、新產品不能不說是高、精、尖,在當時的確轟動一時。國內展銷和研討會來了許多批次的參觀人員,大家都給予一致的評價“好!很好!”包括很多政府機構、行業組織和眾多媒體在內都是如此。可現在呢,對于該示范樓的狀況,那些曾經沾過邊的所有人都不愿意提及。
再如某政府部門修建的新辦公樓,美其名曰高舒適智能化建筑,所有的節能技術都使上了,智能控制照明,人來燈開人走燈滅。空調也是人來就開人走就關,整棟建筑通過室內溫度的監控來調整運行,當室內的溫度高了就自動啟動,室內溫度低下去了就自動關閉。大樓的門窗也采用非常高檔的斷橋鋁合金、鍍膜玻璃。
“盡管采用了這么多的新技術產品,但它仍然是耗能大戶,完全忽視了所有控制開關都不會因人的意愿而改變,太耗能了,沒轍!作為政府工程建造成這樣,讓民眾怎么信服,怎么照著去推廣做示范?”該人士感嘆道。
“追求能效”還是“降低能耗”
“面對這樣的事實,就值得我們深思:為什么提高了能效,實際能源消耗量還增高了呢?”江億分析說,這是因為實際建筑運行的能源消耗不僅與能效有關,還與使用模式、運行方式、服務水平等諸多其他因素有關。
如果認為能源效率提高了就可以敞開使用,就會帶來使用模式和生活模式的變化,導致能源需求量的增加。當實際使用的能耗比建筑能效提高后節約的能耗還多的話,最終結果就是建筑的實際能耗不降反升。江憶指出,建筑節能的最終目標應該是實際能源消耗的降低。
他列舉出一系列高耗能的“低碳建筑”,比如2007年建成的科技部21世紀議程中心,實際運營能耗為74kWh(千瓦時)/平方米;2010年建成的環保履約中心大樓,運營能耗為76.04kWh/平方米;而號稱建造“低碳地產”的南京朗詩國際,其平均建筑能耗在40kWh/平方米以上,比南京市的平均水平高出一倍。
林海燕則表示,節能示范建筑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展示和測試多種不同的節能技術,但效果不一定好,還有一類是展示節能效果,其目的就是節能”。
而之所以有些建筑看似節能但實際能耗極高,江億認為是不同的室內環境營造理念造成的。比如原本用時才開的柜式空調改成了中央空調,獲得了較高的系統效率,但是新系統改變了使用模式,讓你被動接受它所提供的效率,結果導致凈消耗量的增長。
這里存在一個分歧:建筑節能的目的是“追求能效”還是“降低能耗”。比如甲樓用10公斤標準煤提供了10度的熱量,而乙樓采用節能技術,用15公斤標準煤提供了30度熱量,乙樓換算一下,提供10度熱量僅需要5公斤標煤。但是江億并不認為“乙樓建筑更節能”, “實際消耗15公斤標煤”才應該是關注重點,“憑什么多耗能還要號稱自己更節能?”
為此,業內專家認為,一方面需要在新建項目中反對提倡“高、新、大、奇”和盲目現代化,控制新建高能耗大型公共建筑總量,盡可能發展與自然和諧的“普通公共建筑”。另一方面,要提倡“用數據說話”,即從實際能耗數據出發認識建筑節能問題,把考核各項措施的效果也落在建筑能耗數據上,而不是用安裝了多少項節能裝置或節能技術來評價,逐步把公共建筑節能工作從“比節能產品節能技術”轉移到看數據、比數據、管數據,真正實現能源消耗量的降低。
(三)節能監管體系面臨兩大挑戰
我國于2007年下半年啟動全面建設公共建筑節能監管體系的工作。根據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發布的《關于2013年全國住房城鄉建設領域節能減排專項監督檢查建筑節能檢查情況的通報》,截至2013年底,全國累計完成公共建筑能源審計1萬余棟,能耗公示近9000棟建筑,對5000余棟建筑進行了能耗動態監測,在33個省市(含計劃單列市)開展能耗動態監測平臺建設試點。
然而,我國公共建筑能耗監管體系的建設仍面臨一些問題。《報告》指出,當前,一個突出的問題是能耗數據質量參差不齊。技術層面上的統計口徑,如建筑面積的界定、建筑能耗的邊界、不同能源種類的轉換方法等在具體操作過程中仍不夠規范,導致部分統計數據意義不清、可信度不高。另一個是發揮能耗數據作用的問題,特點是如何充分共享寶貴的能耗數據,吸引全社會的智力資源分析數據、使用數據,將能耗數據的價值發揮到極致,而不是將其“束之高閣”的問題。
《報告》認為,如何提升和保證公共建筑能耗數據質量是當務之急的工作,在解決能耗數據“有和無”的問題基礎上,一定要盡快解決能耗數據“好和準”的問題。此外,如何充分利用監測平臺的實時分項能耗數據和各種資料,切實推進公共建筑節能,避免建設的投資浪費,也是當前必須認真解決的。
控制總量實現建筑節能
目前,我國已頒布實施的建筑節能標準多是以強調建筑節能過程的管理與控制為主,涵蓋了建筑設計、建造、運行和評價環節,包括對節能技術措施應用的規定,但未能體現結果導向,即對實際建筑能源消費量控制的要求。
江億認為,要實現建筑節能目標,就要明確建筑能耗的總量,限定建筑的用能上限。
他介紹說,2012年,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立項的國家標準《建筑能耗標準》(以下簡稱《標準》)編制工作就是從這一目標出發,希望通過規定符合我國當前國情的不同類建筑能耗的指標數值,以控制實際建筑能耗數據為手段,逐步實現民用建筑能耗總量控制。經過兩年的努力,《標準》已于去年年底發布征求意見稿,預計幾個月后正式發布。《標準》將破解目前我國建筑節能管理工作無能耗參考值的障礙。
江億介紹,《標準》是按我國建筑能耗總量控制要求確定各類建筑能耗指標,并為每類建筑的用能指標明確兩個數值,即約束值和目標值。約束值是一條“紅線”,建筑能耗不能超過這條“紅線”。當建筑的實際能耗比目標值還低就真是節能建筑,當實際能耗比約束值高時就應該整改。目標值可以比較清晰地判斷一個建筑的能源消耗狀況處在什么水平。“《建筑能耗標準》實際是以用能數據為導向的建筑節能思路的一個基礎性工作。”江億說,“對于新建建筑,尤其公共建筑、商業建筑,在規劃階段可以根據《標準》把用能上限總量規定出來,明確寫在規劃任務書里。例如,10萬平方米的寫字樓,一年用電總量不能超過700萬度電。設計單位在做設計方案時就有了抓手,就要考慮和分析如何保證一年不超過700萬度電。在設備招標的時候,可以把能耗總量分解到各個分項,在設備測試、考察以及實際運行中,就可以拿這個數去約束運行管理部門,便于問題和責任的查找。”
(四)難看的能耗公示也比掖著藏著強
很顯然,國家很早就意識到了公共建筑節能減排的巨大潛力,在近8年間,出臺了諸多意見、方案、條例、通知,要求各地政府相關部門進行公共建筑的能耗統計及公示。
8年前,住建部就公布了《關于加強大型公共建筑和政府辦公建筑節能工作的通知》。后來國務院頒布的《民用建筑節能條例》、《公共機構節能條例》,提出縣級以上地方人民政府建設主管部門應當進行調查統計和評價分析,并將采暖、制冷、照明的能源消耗情況依法向社會發布。
還有更多案牘上的規定,言之鑿鑿,國家部委的行動貌似亦擲地有聲。在2010年,住建部開始全國性的普查,全面統計建筑面積大于3000平方米以上的國家機關辦公建筑、單體建筑面積大于2萬平方米的大型公共建筑的基本信息和能耗信息,對每一棟政府辦公建筑和大型公共建筑建立“民用建筑能耗統計臺賬”。按照住建部公布的信息,截至2012年底,全國累計完成4萬余棟公共建筑的能耗統計。
而且,從2007年開始,住建部還在北京、天津、深圳率先建立大型公共建筑能耗動態監測平臺。試點5年來,住建部已累計監測了建筑3680棟。而上海還要求各區縣建立監測子系統、子平臺。
到這一步,事情的進展似乎非常完美。然而,這些數據在哪里可以查到?
住建部最新的數據是,截至2013年底,全國累計公示公共建筑能耗近9000棟。但要找到這些公示數據很困難,而且數據不完整、統計標準不一致。如此光鮮的數字背后,依然是一地雞毛。網上確有零散的地方公示信息,但是,有的洋洋灑灑一片空格,只填了用電量,這是最常見的;甚至有的只統計了公共建筑數量,其他能耗信息均無。
前文提到的自然資源保護協會的報告亦指出能耗公示存在諸多問題。
而且,住建部數年前的全國普查、監測平臺的動態數據,等等,這些到底在哪里?那么多文件、法規里的“依法公布”,如此經不住仔細推敲嗎?
自然資源保護協會的報告并非一番無用的“廢話”。近年來,超標的政府辦公樓屢見報端,各地商業廣場、寫字樓等鱗次櫛比,各地競建博物館、體育館等地標……其浪費、奢華之況,已多有輿論指責。其背后的用電、用水、供熱(冷)等能耗,幾乎成無底洞。
要彌補這個無底洞,唯有強制性的能耗公示。但“公示”二字已成陳詞濫調,珍貴的是公示之細則。當然,統一標準、制定能耗細項、確定獎懲舉措等亦不可或缺。業內人士建議,將各省會城市的政府辦公樓定為第一批公示對象,哪怕數據難看,也比目前的自欺欺人要強。